作者:[美] 香奈儿·米勒 Chanel Miller
翻译:陈毓飞
出版社:上海人民出版社
出版时间:2020年07月
ISBN:9787208164956
编辑推荐
☆ 屡获大奖的现象级畅销书!美国国家书评人协会奖自传类大奖,《华盛顿邮报》《纽约书评》《时代》年度十大好书,《芝加哥论坛报》、《魅力》、Elle年度书籍,《科克斯书评》年度推荐回忆录;
☆ 震撼全美的勇气之书!希拉里、崔娃激赏推荐,继《汤姆叔叔的小屋》以来美国*重要的历史文档之一;
☆ “斯坦福性侵案”全纪录,受害者实名讲述直抵人心,获取正义的过程如何变成第二次精神施暴;
☆ 与所有受伤的心灵同在!呈现受害者漫长的疗愈过程,将感动与力量带给每一颗有过创伤的心灵;
☆ 非虚构写作典范,优美的文学书写,清晰逻辑推理,透视美国Me Too运动的风起云涌。
内容简介
2015年1月,斯坦福大学性侵案震惊全美。犯罪嫌疑人布罗克·特纳是一名曾参加过奥运会预选赛的游泳新星。
面对法庭的不公审判,受害者化名为埃米莉发表法庭陈述,这份陈述被认为是继《汤姆叔叔的小屋》以来美国最重要的历史文档之一。在案件影响下,加州罢免庭审法官并改变性侵立法。
她不是埃米莉,她是香奈儿·米勒,一个华裔女孩,中文名字是张小夏。
她不是符号般的受害者,而将在书写中为自己、为所有曾遭受伤痛的女孩重新获得疗愈、尊严和力量。
书摘 · 插画
作者简介
香奈儿·米勒(Chanel Miller,1992— ),1/2中国血统,中文名张小夏,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文学学士,目前居住在纽约。2019年,因出版《知晓我姓名》被《时代》杂志评为“未来百大影响力人物”。
警官转身向着我。“你现在是在医院里,而且我们有理由相信你被性侵了。”他说道。我慢慢点头。真是个严肃的人!他一定是搞糊涂了,我在派对上没跟谁说话呀。我需不需要澄清?我难道还不够年龄自己签字出院吗?我想会有人进来说:“警官,她可以走了。”然后我向他们致意,离开。我想吃面包和芝士。
我感到肚子里一阵剧痛,要去小便。我问能不能用一下卫生间,他要求我等等,因为他们必须要留尿样。为什么?我想。我静静地躺在那里,憋着膀胱。终于,我被放行了。当我坐起来时,我注意到灰色连衣裙在腰上堆成了一圈。我穿着一条薄荷绿的裤子。我很纳闷,自己是从哪儿搞来的这裤子,又是谁把拉绳系成蝴蝶结的。我怯怯地走向洗手间,从他们的凝视中解脱了出来。我把门关上了。
我脱下新裤子,半闭着眼,再褪下内裤。我的拇指擦过大腿两侧,触摸着皮肤,什么感觉都没有。奇怪。我又重复了一遍这动作。我把双手平放在臀部,手掌顺着大腿摩挲,仿佛它们会突然恢复知觉,摩擦着,摩擦着,直到开始变热,我的双手停下来。我没往下看,只是呆呆地半蹲在那里。我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,半弯着腰,一动不动,没法坐,也没法站,裤子褪落到脚踝。
我总是想知道为什么幸存者会对其他幸存者如此了解。为什么,即使我们所遭受的攻击的细节各有不同,幸存者之间对视一眼即了然于心,无须解释。也许我们所共有的并不在于攻击本身的细节,而是那一刻之后的事:你第一次独处的时候。有什么东西从你身上溜走了。我去过哪儿了。什么被夺走了。一种被寂静吞噬的恐怖。从一个是非分明的世界中脱离。这一刻并非痛苦,并非歇斯底里,亦非痛哭流涕。而是你的内脏变成了冰冷的石头。是纯粹的困惑伴随着一丝察觉。慢慢成长的奢侈已经逝去。由此开始的是残忍的觉醒。
……
我问阿普丽尔知不知道我是怎么到这儿的。“救护车。”我突然担心起来,我付不起这费用。体检要花多少钱?松针像小爪子一样挠着我的脖子。我拔出一根褐色的尖刺。一个路过的护士温柔地嘱咐我别去碰它,因为他们还需要给我的头部照相。我便把它放回去,像插一个发夹一样。检查室已经准备好了。
我站起来,注意到松果和松针散落在垫子上。这到底是哪儿来的?当我弯腰去捡的时候,头发散落肩头,让更多东西掉到了干净的瓷砖上。我跪在地上,盖着毯子,开始把这些毫无生命的东西整齐地堆成一堆。“这些你们要么?”我把它们捧在手掌里问道,“我能把它们扔了吗?”她们说别担心,就放着吧。我又把它们放在沙发上,为自己弄得一团糟而感到尴尬,一尘不染的地板和家具上都留下了粗心的痕迹。护士用平淡的声调安慰我:“只是些枯枝败叶,枯枝败叶。”
两个护士把我领进一间阴冷的灰色房间,里面有一面大镜子。晨曦微露。她们让我脱衣服。这似乎有点过分了。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露出皮肤,但在我的大脑答应这一要求之前,我的手已经开始脱衣服了。听她们的。她们打开一个白色的午餐纸袋,我脱下肩带已发旧的米色带衬垫文胸放进去。灰色裙子被放进另一个袋子里,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它。还有关于检查精液的事。一切都消失了,我一丝不挂地站着,两个乳头回瞪着我,我不知道该把胳膊放在哪里,只想双臂交叉在胸前。她们从不同的角度给我的头拍照,告诉我别动。我习惯拍肖像照时把头发放下来,在一边侧分,但我当时不敢碰那团高低不平的乱发。我想知道是否应该露齿微笑,应该往哪儿看。我想闭上眼睛,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。
一个护士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蓝色塑料尺。另一个拿着一个沉重的黑色照相机。“要对这些擦伤进行测量和记录。”她说。我感觉到戴乳胶手套的指尖爬过我的皮肤,尺子的硬边紧贴着我的脖颈、肚子、臀部和大腿。我听到了每一次咔嗒声,照相机的黑色镜头盘旋过每一丝头发,每个鸡皮疙瘩,每条血管,每个毛孔。皮肤一直是我自我意识最深层的来源,因为在孩提时代,我就开始饱受湿疹的折磨。即使后来皮肤愈合了,我也总是想象它会长斑或变色。我僵住,被镜头放大。但当她们弯下腰来绕着我转的时候,她们温柔的声音把我从脑袋里提了出来。她们像《灰姑娘》里的小鸟一样照顾我,嘴里衔着卷尺和布条,轻快飞动,为灰姑娘的礼服量尺寸。
我转过身去看她们在拍什么,瞥见我臀部上有一块红色的交叉影线。恐惧使我闭上眼睛,把头又转向前方。我总是对自己的身体极为苛刻:你的两个乳房离得太远。两个可怜的茶叶袋。你的乳头朝着不同的方向,就像鬣蜥蜴的眼睛。你的膝盖变色了,几乎是紫色的。你的肚子软塌塌的。你的腰太粗,像个长方形。腿是挺长,但要是不够细,又有什么用呢?但当我赤裸裸地站在晨光中时,那个声音消失了。
她们继续上下左右来回移动的时候,我盯着自己看。我抬起头顶,伸长脖子,把肩膀往后拉,让手臂放松。晨光融化在我的领口,我的耳朵曲线,流向我的锁骨,我的臀部,我的小腿。看看你的身体,你胸部的曲线,你肚脐的形状,你漂亮的大长腿。在这间晃动着白大褂和蓝绿色手套的房间里,我是一块温暖的砂岩色的调色板,一个发光的容器。
最后我们终于可以开始清理我的头发了。我们三个人把松针一根一根地抽出来,放进一个白色的袋子。我感到有碎片被发丝卡住了,当一根根头发从头皮上被拔下来时,我感到一阵剧痛。不停地拔,直到袋子里塞满了刺和头发。“这些应该够了。”她说。我们把剩下的东西清理出来,扔在地板上等着它们被清扫,这时候屋里很安静。我轻轻地在肩膀上吹了吹,把泥土吹掉。护士们梳理我打结的后脑勺的时候,我设法清理出了一根鱼骨形状的松针。这感觉永无止境。如果他们让我低下头,要把我的头发剃了,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低下脖子。
她们给我穿上一件软绵绵的病号服,陪我走进另一个房间,里面摆着一把看上去像牙医用的椅子。我躺下,两腿分开,脚搁在脚镫上。我的上方是一幅帆船的图片,用图钉钉在天花板上,看起来像是从日历上撕下来的。这时候,护士们端来一个托盘。我从未见过这么多金属工具。在我的两个膝盖之间,我看到了她们三个:一座小山脉的样子,一个坐在凳子上,两个站在她身后,全都盯着我。
“你真冷静。”我不知道相对于谁来说我很冷静。我盯着头顶上的小帆船,想着它飘在这个小房间之外的某个地方,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,离这里很远很远。我想,这艘小帆船有个很大的任务,就是分散我的注意力。两根长长的木质棉签插进了我的肛门里。帆船尽了全力。
几小时过去了。我不喜欢冰冷的金属、硬硬的棉签头、药丸、注射器、大腿张开的状态。但她们的声音令我感到安慰,仿佛我们待在这里是为了叙旧,她们递给我一杯霓虹色的药丸,就像那是株含羞草。她们一直保持眼神交流,解释着每次插入之前的每个动作,“你怎么样?我们这样做还好吗?这是根小小的蓝色涂笔,就在阴唇上涂一层。会有点冷。你是在这附近长大的吗?情人节有什么打算吗?”我知道她们问我这些问题是为了分散注意力。我知道,闲聊是我们一起玩的游戏,是她们提示我的举动。而在谈话的背后,她们的手正紧迫地移动,镜头的圆形边缘正窥视着我两腿之间的洞穴。另一架微型照相机在我体内蜿蜒而上,我的阴道内壁显示在屏幕上。
我明白她们戴着手套的手是为了阻止我掉进深渊。无论什么东西要爬进我体内的走廊,都会被抓住脚踝拽出来。她们是一股力量,为我设置路障,甚至让我发笑。她们无法让已发生的一切不发生,但她们会将这一切记录下来,拍下每一毫米的照片,把它密封在袋子里,强迫某些人去看。她们一次也没有叹息,没有怜悯我,或叫我“小可怜”。她们没有把我的屈服误认为软弱,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去证明自己,向她们证明我不仅仅是这样。
她们知道。羞愧在这里无法呼吸,会被赶走。所以我放松身体,把它交给她们,而让思绪在轻飘飘的谈话中飘来荡去。这就是为什么在这段记忆中,每当我想到她们的时候,不适和恐惧退居其次,主要的感觉是温暖的。
几个小时之后,她们结束了。阿普丽尔带我来到一个靠墙建的大型塑料棚屋。里面每寸地方都塞满了毛衣和运动裤,一堆一堆地摞在一起,准备好迎接新主人。它们是给谁的,我想知道。我们中有多少人会来领取我们的新衣服和装满小册子的文件夹。一个完整的系统已经建立起来了,还会有无数像我这样的人:欢迎来到俱乐部,这是你的新制服。在你的文件夹里,你可以找到列明创伤和恢复步骤的指导方案,而恢复可能会花费你一生的时间。实习生笑着说:“你喜欢什么颜色就选吧!”就像选撒在冷冻酸奶上面的配料一样。我挑了一件蛋壳白的运动衫和一条蓝色的运动裤。
剩下的事情就是让我自己整理干净。警探已经在路上了。我被带回到那间寒冷、灰暗的房间,这时我注意到角落里的金属淋浴喷头。我谢过她们,关上门。挂好我的病号服。在一篮子随意摆放的酒店捐赠洗发水里仔细挑选,绿茶味、海风味、水疗檀香味。我转动把手。第一次全身赤裸独自站着,不再有轻柔的低语和温柔的手。一切都很安静,只有水拍打地板的声音。
除了那张纸,没有人说过“强奸”这个词。我闭上眼睛。在我的记忆闪烁消失之前,我只看到妹妹站在一圈灯光下。什么不见了?我低下头,伸手碰触阴唇,看到它被笔涂暗了,紫茄子色令人恶心。告诉我发生了什么。我听护士说过梅毒、淋病、怀孕、艾滋病,我吃过药片后再次获得了清晨。我看着清澈的水流过我的皮肤,毫无用处;我需要清理的东西都在身体里面。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,一只肥厚、变色的袋子,然后想,让人把这也拿走吧,我没法单独跟它待在一起。
我想用头撞墙,撞散记忆。我开始拧瓶盖,把润滑的洗发水倒在胸前,把头发披在脸上,淋烫皮肤,站在散落的空瓶子中间。我想让水渗入我的毛孔,烫死每一个细胞并让它们再生。我想吸入所有的蒸汽,让自己窒息、失明、蒸发。洗头的时候,乳白色的水在我的脚周围旋转,流进一个金属地漏里。我感到内疚;加利福尼亚干旱难耐,正经历着一场无情的旱灾。我想起家里,爸爸在每个水槽下面都放着红色水桶,拿我们用过的肥皂水浇灌植物。水是奢侈品,而我却站着一动不动,看着一加仑又一加仑的水流入下水道。对不起,我今天得多洗一会儿。40分钟过去了,但没人来催我。
我关了水龙头,站在雾气中,沉默不语。指尖皱皱巴巴,泛起一条条长长的苍白纹路。我擦掉镜子上凝结的水珠,在镜面上留下了污迹。我双颊泛红,梳理了湿漉漉的头发,胳膊伸进一件棉质运动衫,把项链挂回脖子上,戴在胸前。我系好靴子上的鞋带,这是我被允许保留的仅有的东西之一。我把蓝色运动裤塞了进去,再一想,又解开,把裤脚拉出来,这样更好。我把头发盘成一个圆髻时,注意到袖子上挂着一个标签。上面画着一幅晾衣绳的小画,写着“感恩服装”。
每年,安奶奶(没有血缘关系,但还是我们的奶奶)都会用可回收材料做一些夸张的纸帽子,梨形网格纸、彩色漫画、靛蓝羽毛和花朵折纸。她在街头集市上售卖这些帽子,并将收益捐给当地机构,其中包括“感恩服装”,一个为性暴力幸存者提供衣服的机构。如果没有这个机构,我离开医院时只能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袍和一双靴子。这意味着她所有花在餐桌上剪材料、贴帽子,在阳光下的小亭子里售卖的时间回赠了我一套温柔的盔甲。这是安奶奶把我抱在怀里,告诉我:我准备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