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[日] 东野圭吾
出版社:南海出版公司
出版时间:2016年05月
ISBN:978754428264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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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摘插画
内容简介
编辑推荐
《分身》是推理天王东野圭吾的情感悬疑经典代表作,曲折故事背后隐藏的真情感人至深,被评为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!
排行榜年度10佳,知名影星长泽雅美主演同名日剧,讲述了两个素未谋面、非亲非故却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,追问出生之谜、追寻存在意义的故事。
内容简介
我叫鞠子,18岁,住在北海道。几年前家中着火,母亲去世。父亲说是意外,我坚信另有隐情,种种迹象显示真相在东京。我前去调查,发现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孩。
我是双叶,20岁,住在东京。母亲禁止我抛头露面,我完全不当回事,参加了电视节目。不料母亲随后就在车祸中去世。一个北海道口音的男人拿着照片四处打听我的信息,照片上的女孩竟和我长得一模一样。
鞠子和双叶,两个从未谋面的人,终于迎来了相遇的那天。
作者简介
东野圭吾,日本作家。
- 1985年,《放学后》获第31届江户川乱步奖,开始专职写作;
- 1999年,《秘密》获第52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;
- 2005年出版的《嫌疑人X的献身》同时获得第134届直木奖、第6届本格推理小说大奖,并领衔三大推理小说排行榜年度排行;
- 2008年,《流星之绊》获第43届新风奖;
- 2009年出版的《新参者》领衔两大推理小说排行榜年度排名;
- 2012年,《解忧杂货店》获第7届中央公论文艺奖。
- 2013年,《梦幻花》获第26届柴田炼三郎奖。
- 2014年,《祈祷落幕时》获第48届吉川英治文学奖。
试读
鞠子之章 一
或许,我正遭到母亲的厌弃吧。
这种感觉是在我升入小学高年级时产生的。
虽说是厌弃,我却没有像灰姑娘受继母恶毒虐待般的经历,也从未受过任何冷遇。毋宁说,在我的记忆里,母亲的慈爱倒更多一些。
我家有三本相册,里面几乎全是我一个人的照片。有一些是在学校拍的,或者是朋友拍的,但至少有九成出自父母之手。
第二本相册的第三页上,贴的是一家人去函馆山时的照片。上面只有我和母亲,那么按下相机快门的自然就是父亲了。地点似乎是一个展望台。从背景中绚丽的红叶不难推测,拍摄的时间大抵是十月中旬。
照片中的我四五岁的样子,身穿带风帽的上衣,瑟瑟地站着。母亲则只拍了半身,双手做出环抱着我的样子。但不可思议的是,母亲的视线并非正对镜头,而是有些偏右。后来,当我追问母亲在看什么时,她竟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:
“这个嘛,当时妈妈看见稍远的地方有一只蜂子在飞。我怕它飞过来,哪里还顾得上照相哟。”
怎么会有蜂子呢?父亲表示怀疑,可母亲仍坚持说有。我一点也不记得当时的情形了,大概是有吧。照片中母亲做出的庇护动作便是证据。她不安的神情分明在诉说,她不是在担心蜂子蜇到自己,而是担心幼小的我。在众多照片中,我对这一张最为中意,便是因为能够回忆起这段小插曲。但如今,这本相册已经不在了。
母亲对我的爱总是细致、自然而妥贴。只要在她身边,我就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。我还曾毫不怀疑地坚信,这种爱会永远持续下去。
究竟从何时起,一抹阴影悄悄爬上了这份本该永恒的爱,我已经说不清楚了。因为我的日常生活并未出现任何变化。
只是,若一定要搜寻遥远的记忆,倒勉强能搜出几幕景象来—在孩子的眼里,母亲的确有些异常。吃饭的时候,不经意间一抬头,经常会发现母亲正呆呆地望着我出神。有时,母亲会在梳妆台前枯坐半天,一动也不动。当然,即使在这样的时候,一旦发现我在注意她,她便会如往常一样对我微笑起来,眼里充满慈爱。
其实,这一切根本不算什么,但儿童的直觉让我开始意识到,母亲的态度中似乎蕴含着一种不祥之兆。并且随着我的成长,这种不安日益显著。
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热心于研究,纵然在家,也多半躲在书房里忙于工作。因而于我来说,父亲似乎变得愈发难以接近。渐渐地,在我的眼里,他与其说是一个父亲,毋宁说更像一个管理者。我能感觉到父亲其实也溺爱着我,可这并没有使我忘却对母亲的不安。
到了五年级,模糊的感觉似乎变得稍稍具体而明朗了。母亲是不是在有意躲避着我呢?从前,我经常跑进厨房,一面看着母亲准备饭菜,一面诉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情。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母亲原本兴致盎然的脸上逐渐流露出心不在焉。不只如此,她甚至还嫌我妨碍她做饭,将我赶到一边。还有,星期天购物的时候,我一提出也要去,她便以“今天只是给你爸爸买东西,不好玩”之类的理由把我打发掉。这在以前绝不会有。
而最令我不安的,是母亲已不再看着我的脸说话,即便正对着我,眼睛也总是游移在我身体之外的某个地方。
为什么会这样?曾经那么慈爱的母亲为什么会忽然间离我远去?我无法想象。
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,那是在五年级快要结束的时候。我就读的小学每个期末都要举行一种叫“亲子恳谈”的活动,班主任与学生及家长面谈。那次活动结束后,母亲和我与同班的小奈母女一起去喝咖啡。两位母亲闲谈了一会儿,不知怎的,小奈的母亲竟忽然说:
“鞠子到底长得像谁呢?比起母亲来,还是更像父亲吧?”
“是不像阿姨呢,”一旁的小奈也打量着我和母亲的脸,说道,“眼睛不像,鼻子也一点不像。”
“或许吧。”我答道。
“不像我好啊,可千万别像你的丑妈妈。”母亲笑答道,可后来她竟莫名地噘起嘴,几次三番地打量起我,最后,竟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:“是啊,的确一点都不像……”
我正是在这一瞬间发现了母亲内心的秘密。当时,母亲眼睛的深处没有笑容,仿佛正看着一只恐怖生物般的视线落在我身上。
母亲变得不再慈爱,完全是因为我长得一点都不像她。这便是此时我得出的答案。为什么长得不像就不行呢?对此我从未思考过。或许,我漠视了“人都喜欢长相酷似自己的孩子”这一自然法则。
的确,从没有人说起过我们母女俩相像,但我也从未认真考虑过此事。去外婆家玩的时候,外婆常常看着我说:
“啊呀,这孩子,真是越长越好看了。究竟像谁呢?静惠也能生出这么好的孩子,这可真是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了。”
每当此时,母亲总会心地跟着笑。这是我幼儿时期的事情。
那天以后,我独自躲在房间里对着镜子端详的时候就多了起来,总想找出自己与母亲的相同之处。可我越是看,日子过得越久,容貌似乎就离母亲的越远。并且,我有了一个新发现—我也全然不像父亲。
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攫住了我的心。或许,我根本就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!倘若我真的是长女,父母的年龄也太大了,而我也绝不可能会这么小。无法生育的夫妇从别处领来一个孩子做养女,这种事情完全有可能。
我陷入了烦恼,仅凭一个人无法解决的烦恼,而且无法与任何人商量。无奈,我只好为自己编织起一个壳,痛苦地躲在里面。
恰好,当时学校里正在学习有关户籍的知识。我举手提问,年轻的男班主任十分自信地回答:
“户籍上是不会撒谎的。若是养子,上面一定会清清楚楚地写明。”
两天之后,我决定去一趟市政府。接待我的是一名女子。看到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女孩竟独自来取户籍副本,她明显面露诧异,但也没有询问理由。其实我早已想好,若她询问,我就谎称是报考中学需要。
几分钟后,一张户籍副本的复印件便交到我手中。本打算回家后再看,可我终究忍耐不住,当场便确认起来。
父母一栏里写的是“氏家清”“静惠”。再往下,那里分明用极具说服力的宋体字写着“长女”。
那一瞬间,长期以来一直积压在心头的异物顿时消散。我从未感觉到“长女”这两个字竟如此温暖。安心感蔓延开来,我反反复复将副本看了好几遍,一种成功的喜悦爬上心头。原来竟这么简单。这么容易就得到了确认。
不知什么时候,外婆曾这么对我说:
“你出生的时候啊,那可叫难产哟,可把人给担心死了。家人亲戚全跑到了医院,一直等了八个多小时呢。后来,到了凌晨一点左右,雪忽然下得大了,我们正议论着明天除雪的事呢,忽然就传来了哭声。”
确认户籍副本时,我想起了这段往事。看来这应该是实情,不会是为骗我而故意编造的。
那为什么—我的疑问又回来了—我的容貌和父母的会相差这么大呢?每当照镜子的时候,我就不由得思索起这个问题。
我升入六年级之后,母亲对我的态度越发冷淡。我确信这绝非胡乱猜疑。正是在这一年冬天,父母说要把我送进一所私立中学。那是一所天主教大学的附属中学,学生须全部住校。
“本地没什么有名气的中学。爸爸自然也会很寂寞,但休息日倒也能回来,这对你的将来有好处。”
父亲以辩解般的口吻劝说我的时候,母亲已在水槽边洗起餐具。我想象着他们的谈话内容—女儿一在身边我就心烦意乱,快把她支得远远的吧……
我沉默不语。大概是以为我不愿意,父亲慌忙补充道:“当然,如果你实在不愿意,我们也不会强求。跟天天相处的老朋友们分别也的确痛苦。我们没有别的意思,无非是想告诉你还有这样一种选择。如果你想上本地的中学,直说就是。”
思考了一会儿,我冲着母亲的后背喊道:“妈,您说我该怎么办?”
“这个嘛……”母亲并没有停下洗碗的手,也没有转过脸来,“在本地上学也不是不好,可过着集体生活学习也不错,肯定能够接触到更多的新鲜事呢。”
发现母亲也赞成我离开家门,我下了决心。
“嗯,那我就去吧,跟大家一起生活似乎也不错。”我对父亲说道。
“是吗?好,那就这样吧。”父亲频频点头,收起学校简介。只是,这样会很寂寞—父亲心底一定这样想。
我望了望母亲的背影。她什么也没有说。
在上中学之前的这段时间里,我和母亲常常一起去购物,替换的衣服、日常用品、简单的家具等都需要购买。母亲充满温情,殷勤地帮我选择,对我也有了笑容。面对这种情形,我甚至觉得认为她对我疏远完全是多疑了。但我也会想,或许因为我马上就走了,今后再也无从得见,才让她如此高兴吧。
“妈,我走后您会寂寞吗?”有一次,买完东西,在冷饮摊喝果汁时,我这么问道。我装得若无其事,但事实上犹豫良久方问出口。
“当然会了。”母亲立刻回答,但之后,她眼底就闪烁起微妙的光芒。这一点完全没有逃脱我的眼睛。
三月小学毕业,二十九日,我拎着一个小书包与母亲一起出了门。大件行李早已寄送过去。
走到附近的电车站,迎接的客车早已抵达。我一个人上了车,母亲则绕到窗下。
“要注意身体哟。有事打电话。”
“嗯。”我点了点头。
客车开动后,母亲长时间地目送我离去。一瞬间,她那一直朝我挥着的手向眼角擦去,大概是哭了。我正要确认,她的身影已变得极小了。
我去的学校建在一个平缓的山丘上,里面有牧场、教堂,还有宿舍。宿舍是木建筑,里面却没有想象般古旧,甚至还装了空调。四人一个房间,室内由一种风琴帘子状的东西隔开,多少能保护一下个人隐私。我的室友只有三年级的春子和二年级的铃江二人。这两个高年级的学生看上去都很和气,我安下心来。
于是,中学生活开始了。六点钟起床,六点半做体操,七点钟做祈祷,然后吃早餐,八点钟去学校。同宿舍的学姐风趣幽默,每天的生活就像是修学旅行,还有,作为教育一环进行的牧场劳作和圣歌队的排练,也让我乐此不疲。每名新生都发了一本名为“教育日志”的本子,就寝前要把当天的事情全写在上面,次日早晨交给舍监细野修女,可由于白天折腾得厉害,写着写着就睡着的事时有发生。每当出现这种情况,体形与名字截然相反的细野修女总是双手叉腰,目光锐利地俯视着我,然后用极其威严的声音说一句:“以后要多加注意。”细野的恐怖恐怕有一半出于讹传,真正见过她发火的人,我身边从未有过。
适应了宿舍生活之后,我就被春子和铃江问起家里的情况,如父亲的职业、家里的样子之类。得知我父亲是大学教授,铃江顿时像做祈祷时一样,双手并在胸前。
“太厉害了!你父亲太聪明了。大学老师!嗯,好崇拜哦。”
“教什么的?”春子问道。我略微迟疑了一下。
“不大清楚。生物,或者是医学吧,反正就是这一类。”
听了我敷衍的说明,铃江又迸出一句“太棒了”。
之后就说到母亲的话题。最初自然还是那些再平常不过的内容,如是什么类型、擅长的菜品之类。后来,铃江不经意间忽然问了一句:
“长得一定和你很像吧?”
没想到,这无意中的一句话竟严重刺伤了我的心,甚至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。我蓦地大哭起来。铃江惊慌失措,春子则连忙把我领到床上休息。她们一定认为我想家了。
次日晚上,我决定向她们和盘托出真相。我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一个麻烦的学妹。她们认真地倾听了我的故事,齐说不可思议。
“可她毕竟是你的生母啊。母亲居然会嫌弃自己的女儿,不可能会有这种事的。”铃江语气坚决地说道。
“我也希望如此……”我点头附和。
“别瞎猜了,鞠子,就算是亲母女,长得一点不像的也大有人在啊。”春子以三年级学生的镇定口吻劝我,“如果因为这点小事,你母亲就嫌弃你,这也太不可思议了。如果说你的母亲真的很奇怪,一定是有别的理由,但绝对、绝对与你没有任何关系。”
“没错。我也这么认为。”铃江也深表同意。
“暑假时要回家,对吧?”春子微笑道,“到时候,你母亲一定会高高兴兴地迎接你的。我敢保证。”
“嗯。”我低声答应。
果然如春子所言,暑假回家探亲时,父母都非常高兴。第一天,父亲一直待在客厅想听我的故事。而且,整个假期,他都没有把工作带回家来。
母亲每天都带我上街购物,为我买一些衣服和小首饰什么的,晚上还特意为我做我最喜欢的菜肴,暑假期间一直非常慈爱。
但我仍没有释然的感觉。虽不能说这一切都是母亲在演戏,我却觉得并非出自她的真心。我甚至觉得,我似乎就是一个别人寄养在这里的小姑娘。
暑假结束,回到宿舍,春子率先问道:
“怎么样,你母亲他们对你一定很好吧?”
“是啊。”我只能如此回答。
往返于宿舍和学校的生活再度开始。我对此很满意,体育节、文化节等各种传统文化活动都在这个季节里举行。每天都有新的发现,时间在喜怒哀乐中悄然流逝。心里虽一直放不下母亲的事情,却连认真思考的闲暇都没有,这反倒成了好事。
不久,冬天匆匆而至。夏天短了,冬天自然漫长。从年末到一月末是寒假,之后三年级的学生就要毕业了。因而,对于我们即将回家过新年的一二年级的学生来说,最重要的话题莫过于何时以何种形式举行欢送会。
“欢送会什么的也用不着太当回事了。”春子笑道,“反正你们也会上高中,到时候还会见面。”
“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嘛。”铃江一面捆行李一面说道,“不过,怎么说也得到二月份之后了。希望此前你们俩都健健康康的。”她用力点头。
“到了二月份,一定要笑着再见哦。”春子对我说道。
“好,笑着再见。”我语气坚决地说。
可我没能兑现诺言。因为,这年冬天,我家发生了一件噩梦般的事情。
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日。这个日子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。幸福的团聚一夜之间跌入深渊。
很久没有看到女儿了,父母看上去都很高兴。跟往常一样,父亲一见面就问个不休:学习怎样、宿舍生活如何、朋友好不好、老师如何,等等。
“还可以吧。”
尽管有些过分,我还是这样简单地回答。
父亲还是眯起眼睛,说着“是吗是吗”,一个劲地点头。
母亲一如既往,没怎么说话,可还是处处为我着想。这一切究竟算什么呢?是对心爱的女儿的真心付出,还是她心目中有一个完美母亲的样板,她只是机械地照着来做呢?我无法判断。只记得当时曾有一件事让我大吃一惊,唯一的一件。我想帮母亲做饭,刚要走进厨房,看到母亲正站在洗碗池前,什么也没有做,只是呆呆伫立。我正要出声,可话刚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。因为我发现她的脚下有些异常。
地板上有几滴水,是从母亲的下颌滴下来的。我发现她正在哭泣。大人如此哭泣的情形,此前我从未见过。不仅如此,她背上还笼罩着一种难以接近的危险气息。妈妈,您怎么了—我终究没能说出这句话,踮起脚悄悄走了回去。
吃晚饭时,母亲又恢复了往常完美的笑容,将亲手做的菜摆在桌上,食材是在附近海域捕获的海鲜。
饭后,母亲又为我端出苹果茶。我一面喝茶,一面讲述自己来年的目标和将来的抱负之类。父亲和母亲都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。至少,在我看来是那样。
不久,浓浓的睡意阵阵袭来。
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。父亲大概躲进了书房,不见踪影。我忽然记起父亲也说过觉得很困之类的话。
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筷。我提出帮忙,母亲却说不用,让我回去休息。
电视里在演两小时短剧。有我喜欢的演员,我本想坚持看完,可才看到一半时意识就逐渐模糊起来,这一点我自己也能感觉到。看看钟,已是晚上九点半。依照我宿舍生活的习惯,这个时候有睡意毫不奇怪,但这种感觉稍有异样,仿佛被吸到某种东西里似的。
那就喝杯水吧—想到这里,我正待起身,却已动弹不得,只觉得脑袋里面有一样东西猛地一转,然后就失去了意识。
我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地浮着,大概是被人抱了起来。我仍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,究竟是真的被抱了起来,还是仅仅做了一个梦,连自己都弄不清了。
醒过来,是因为感到脸上有一种冰冷的东西,冷得发疼。我扭动身子,想换个方向,这才发现,不止脸庞,全身都感到寒气逼人。我睁开了眼睛。
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夜空。昏暗的天空中挂着几颗星星。接着,随着视野不断扩大,我终于意识到这里是家里的庭院。我正躺在积雪上面。
我怎么会在这里?刚想到这儿,身体就猛地一阵颤抖。我穿着毛衣和牛仔裤,没有穿鞋。
接下来的一瞬间,巨大的声响从一旁传来。
不,似乎远不止声响那么简单。伴随着爆炸声,大地震动起来,身体也晃动不已。
一团火焰从头顶落下。我不禁抱住头,蜷缩起身子。一股热浪掠过后背。
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,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。
我的家正在燃烧!刚才还见证了一家人团聚的家此刻已卷入一片火海。
我坚持着爬到门口,再次回头。凶猛的烈焰让我目眩,但熊熊烈火中摇曳的影子分明就是我的家。
有人跑了过来,对我喊了一声“危险”,然后用力拉起我的手臂。事后我才被告知那是附近的一个叔叔。此时已经有很多人赶了过来,却没有一个进入我的视野。
究竟发生了什么?我全然不知,只是呆呆地望着生我养我的家渐渐成为灰烬。火焰以远远超过我此前认知的速度吞噬了整个家。我喜欢的露台坍塌了,奶油色的墙壁眼看着变得焦黑,熊熊烈焰从我房间的窗户里喷出来。
我恢复意识是在听到消防车警笛之后的事了。很奇怪,在那之前我竟全未意识到,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火灾。
我放声大哭,呼喊着父亲和母亲。“没事的,没事的……”我隐约感到有人在旁边安慰着我。但我并没有停下,依旧大哭不已。
随着消防员灭火作业的进展,不久,父亲被救了出来,躺上担架。他的头发和衣服都烧焦了,脸上也有一些擦伤。
我一下扑到父亲面前,在问他的情况之前,先问了这样一句:“妈妈呢?”
担架上的父亲望着我的脸。他神志非常清醒,伤势也不像看上去那么严重。
“是鞠子啊。”父亲呻吟道,“你妈妈她……”他没有说下去。直到被抬进救护车,他仍是仅以一种悲凉的眼神望着我。
仿佛在嘲笑人类的无力一样,之后,火魔仍在肆虐。我被迟一些赶来的警官扶上警车,从里面观看了消防作业的情形。我明白了,灭火不单单是为了我家,也是为了防止火势蔓延到其他建筑。
警官似乎做了工作,要安排我住进附近的一户人家。可我无论如何也不去,只想知道母亲的安危。那家的阿姨一个劲地说不会有事,让我不要担心,可我知道,那只是毫无根据的安慰。我彻夜难眠。
第二天一早,舅舅开车来接我。
“去哪里啊?”我对着坐在驾驶席上的舅舅的侧脸问道。喜欢滑雪的舅舅平时总是充满活力,这天却像老了十岁一样,一脸无精打采。
“去你爸就诊的医院。”
“妈妈呢?”
舅舅停顿了一会儿,说:“你妈妈的事,到了那里再告诉你。”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。
已经去世了吧?我真想这么问。我一夜没睡,一直在思考这件事,早已作好思想准备,可终究没有说出口。
途中经过废墟的前面。舅舅恐怕已无心留意这些,我却凝眸注视着家的断壁残垣。不,连断壁残垣都称不上了,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,除了一堆黑色的瓦砾。灭火用的水一夜之间已经冻结,在朝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。
父亲的头部、左臂和左腿都缠着绷带,可精神仍很好,能进行一般的对话。全都是轻度烧伤,他本人也这么说。
不知是因为识趣,还是父亲请求的结果,舅舅立刻就离开了。父亲马上盯着我说道:“你妈妈没能救出来。逃晚了。”
大概是害怕如果稍加停顿就会说不出来,父亲一口气快速说完。然后,仿佛一直积压在心口的东西被拿掉一样,他轻轻舒了口气。
我没有说话,点了下头。早就想到了,我这样告诉自己。所以,昨夜我已经提前哭过了。
可是,我仍没能抑制住涌上胸口的情感。一滴泪水涌出眼眶,顺脸颊滑落,我失声痛哭。
那天,警察和消防局的人早早便赶来询问父亲。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,母亲被从废墟中发现时已成焦炭。
父亲的证言大致如下:
当晚他在一楼的书房一直工作到约十一点,因喉咙干渴,就去厨房喝了一杯水。进入客厅的时候觉得有些异常,嗅到一股奇怪的气味。他立刻意识到是煤气,急忙打开朝向院子的玻璃窗。发现在沙发上熟睡的女儿,他放心不下。先是抱起女儿让其躺在院子里,然后再次返回房内寻找燃气阀门。客厅和厨房的阀门都关着。
他跑上楼梯,以为妻子可能正在卧室使用煤气炉。然而,就在他刚爬完楼梯的一刹那,爆炸发生了。
他被爆炸的冲击波抛出数米,从楼梯上滚落。一瞬间,周围变成了一片火海。他刚回过神来,衣服就燃烧起来。
他呼喊着妻子的名字站了起来,可腿似乎受伤了,每挪动一步都痛苦不堪。他拼死爬上楼梯,努力向卧室靠近,火焰却从毁坏的门口喷出来,根本无法进去。
“静惠,从露台上跳下来!”他大声喊着,妻子却没有回应。
他拖着疼痛的腿下了楼。没有时间了。他只能祈祷着妻子已经逃出。
火势已蔓延到楼下。再走一点点就能出去了—他心里这样想,可跑出去似乎已不可能,更何况左腿几乎已失去知觉。
正当他孤立无援、陷入绝望时,烈焰对面出现了身穿防火服的消防员的身影……
警方的初步结论,是由于母亲在密闭的房间内使用煤气炉,导致炉子不完全燃烧,火熄灭后煤气释放到室内。母亲未能逃出,可以解释为是因一氧化碳中毒而失去意识所致。
但是,有几个疑点引起了警察的注意。
一个是煤气泄漏报警器。家里在一楼和二楼安装了两个报警器。两处都有插头被从插座上拔下的痕迹。
对此,父亲这样回答:
“说起来有些丢人,拔下来的情形时有发生。家电不断增加,插座经常不够用,于是……”
这种情形怎么会经常有呢?但警察们也只是面露不满而已。
问题是剩下的两个疑问。一是起火的原因究竟是什么。母亲不吸烟,即使吸烟,当时也应该已经因中毒而失去了意识。
另一个便是关于卧室密闭状态的问题。煤气炉不完全燃烧,那么卧室的出入口就应该呈完全密闭的状态。可事实恰恰相反,大量煤气从房间内泄露出来,甚至让一楼的父亲都觉察到了。
对于这一点,父亲只能回答不清楚。当然,他也没有回答的义务。对于起火原因之类,一个外行说不清楚是理所当然的。
可是,当晚警察再次来到父亲的病房。是一个脸像岩石一样凹凸不平的男子,具体年龄我无法判断。
“小姑娘,能不能到外面待一会儿?”警察用令人不快的声音说道。他似乎嫌我碍事,这令我很不愉快,但我也不想和他们一起待在里面,便默默地走了出去。
来到走廊,我靠着房门一侧站立。我知道,这样可以清楚地听到里面的对话。
“您太太当时在卧室里做什么?”警察再度向父亲抛出已重复多次的问话,接着又说,“绝对不可能是在休息。把先生和女儿丢下不管,自己一个人去睡觉,这根本难以想象。”
“是啊,所以,我想大概是在卸妆。入浴前必须要这么做。”
“啊,有道理。”警察点头的样子浮现在我的眼前。“煤气炉经常使用吗?”
“嗯,每天都用。”
“平时都放在卧室的什么位置?”
“房间内放着两张床,就在床脚,正好对着露台。”
“软管的长度呢?”
“三米左右……”
警察又针对煤气炉和使用习惯详细询问,全都是白天时父亲已经解释过的情况。他大概是存有怀疑,期待着通过这种反复询问的方式令父亲在回答的过程中露出马脚吧。但父亲并没有显得不快,坚持回答着同样的答案。
询问告一段落后,警察忽然问起这样一个问题。
“最近这段时间,您太太的状态如何?”
回答之前父亲稍微停顿了一下,或许因为这是个唐突的问题。
“状态?您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钻牛角尖或是有什么苦恼之类,有没有这种事?”
“您是说这次火灾是我妻子自杀造成的?”父亲的声音尖厉起来。
“我只是认为是可能性之一。”
“绝对不可能!”父亲断然道,“昨天对我们家来说是一个愉快无比的日子。女儿寄宿在学校,好久才回来这么一次。我妻子非常高兴,一大早就出去购物,为女儿做好吃的,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。这样的人居然会自杀?不可能,绝不可能!”
面对父亲的反击,警察沉默了一会儿。他究竟是在点头,还是仍一脸无法释然的表情,我无法想象。
沉默了良久,警察忽然开口了。
“您当时没有吸烟吧?”
“我?是的,我不吸烟。”
“您太太也……”
“嗯。”
“但是有打火机。”
“啊?”
“一百元一个的打火机。在遗体旁边找到的。”
“不可能……啊,不,不过……”父亲一直完美流畅的语调开始混乱起来,“有打火机并不奇怪。烧垃圾和树叶,还有点燃篝火的时候会用到。”
“但入浴之前该不会使用吧?”
“或许,是放在梳妆台上吧?”
“您说得没错,梳妆台的残块也在遗体旁边找到了。”
“对吧。”父亲的声音里又恢复了自信,“偶然,纯属偶然。”
“或许。”
听见椅子吱吱嘎嘎响动的声音,我便离开了那里。不久,警察走出了病房。他一看见我,便堆出笑容,靠了过来。
“我有些话想问你。”
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,只好点点头。
我在候诊室接受了询问,内容与刚才询问父亲时一样。如果我把母亲在厨房哭泣的情形说出来,警察不知会有多高兴,这一点我完全能想象。但我当然不会那么回答。由于我回来了,母亲显得很高兴—我这般回答。
警察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,拍了拍我的肩膀,便离去了。
后来似乎又调查了好几次,但我不太清楚,因为那时我已经被寄养在外婆家。但正如警方最初得出的结论那样,我似乎也能猜测出,火灾似乎是因炉子不完全燃烧引发的。
父亲出院后,母亲徒具形式的葬礼只在家人内部草草举行。那是在一月末的一个异常寒冷的日子。
二月份,我回到了学校。每个人都对我很和善。细野修女还专门为我在教会祈祷,希望我今后不要再品味如此的苦痛。
父亲租了公寓,开始了一个人孤独的生活。虽说左腿在火灾中受伤变得有些不便,可他坚称自己的困难必须自己设法克服,做饭、扫除、洗衣服全都独立解决。学校休假时,我回到的已不再是原来那个住惯了的家,而是父亲那狭小又略显脏乱的公寓。
我偶尔仍去那个曾发生火灾的地方看看。开始时那里什么也没有,到我上高中时,那里变成了一个停车场。
无论岁月如何流逝,我都无法忘却那一夜。几件挥之不去的事情在我心里凝结成一个巨大的疑问,附着在我脑海深处—
母亲为什么要自杀?
用不着倾听警方和消防局的分析。母亲绝不会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点着煤气炉任其燃烧,也绝不会切断煤气泄漏报警器的电源。
母亲是自杀的,并且还要把我和父亲一起带走。那一夜突然袭来的困意,还有晚饭后母亲端出来的苹果茶,谁敢说里面就绝对没有放安眠药?母亲一定是先让我和父亲睡着,满屋里放满煤气,然后纵火。
问题是动机。关于这一点我无法猜测,母亲躲避我的原因也不明。
但我确信,只有父亲一人知道全部答案,所以他才故意隐瞒了母亲自杀的真相。
但父亲没有向我透露丝毫信息。有时,我提起母亲的话题,他总是面无表情地说:
“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藏在心底吧,绝不要再打开那扇门。”
就这样,五年多的时间过去了。
双叶之章 一
休息室里的时钟是那种从前挂在小学教室墙壁上的圆时钟。唯独今夜,时针的移动似乎十分反常。若一直盯着它看,就会感觉它走得不能再慢了,简直如老人上楼梯一般的节奏。而一旦把视线移开,它却又快得惊人,眨眼工夫就前进了一大块,甚至让我以为,是不是有人趁我没注意时做了手脚。
当然,我眼前这三个男孩子绝无余暇来做手脚。吉他手阿裕不停地往洗手间跑,鼓手宽太摇晃着二郎腿陷入了冥想,贝司手智博则一面打着哈欠一面看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剧本。乍一看似乎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,可我心里清楚,事实上,为能在这次演出中让别人刮目相看,他们全都进入了最紧张的状态。总之,三个人都是那种可爱的普通男孩子。
我又看了时钟一眼。距离出场只剩二十分钟了。
“用不着那么慌。”智博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举动,说道,“紧张又有什么用?放松点,像平常那样就行了。”
我不禁微微一笑。这番话可不像出自一向振振有词的他之口。我知道男人都爱面子,便随声附和。
“放轻松点,就不那么累了。”毫不掩饰紧张情绪的阿裕说道,“啊,我总觉得要出错。”
“拜托!喂,”宽太发出与身体极不协调的细声,“只要首席吉他能稳住阵脚,我这边就算出点差错也不会有人注意。”
“哎,可别指望我。要指望,我看全靠双叶了。”
“啊,对啊。”听到阿裕的提议,智博也把视线投向我这边。
“外行人能懂什么演奏?正式演出能否成功,全靠双叶了。”
“打住!你什么意思?紧要关头给我施加压力,你什么居心啊?”我狠狠地跺了下脚。
“没那种意思。好了好了,放松,放松。”智博把剧本当成团扇,一面给我扇一面说道,生怕我紧张了影响唱腔。
“是不是只要照着平常那样来,今天就能过关?”宽太不放心似的自言自语。
“没错,导演早就说了。”阿裕答道,“短时间内肯定不会有大牌乐队来。不过,一旦我们演奏得太烂,那可就完了,所以一定不能掉以轻心。”
“那可是现场直播啊!”
“可别搞砸了!”
就在宽太和阿裕齐声叹息的时候,个子矮小、满脸痤疮的助理导演走了过来。
“请马上准备。”
他语气轻松随和,可这句话却让我们更加紧张。
“终于来了。”宽太首先站了起来。
“我又想去小便了。”阿裕一脸可怜的表情。
“弄完再去,反正你一滴也尿不出来。又想耍滑头,真服你了,臭小子。”
智博一面说,一面不住地舔着嘴唇。
我也站了起来。既然已来到这里,逃也逃不掉了。我现在需要考虑的,是如何一面督促三人,一面完全发挥出自己的唱功,争取拿到合格的分数。
出了休息室,做了个深呼吸,我沿走廊前行。走在前面的三人,脚步像没擦油的镀锡铁皮玩偶一样生硬。望着他们的背影,我想,若能像他们一样,只是在电视出演之前的那一小会儿感到紧张该有多好。但我现在满脑子装的,却是直播结束之后的事情。
“不行。你不用说了!”
不出所料,妈妈如此说道。我早就知道会遭到反对,所以丝毫不觉意外,但仍有些失落。
这是我快要上电视时的事。
跟往常一样,我们母女二人正在餐厅的饭桌旁面对面地吃着晚餐。那天轮到我做家务,我特意做了烧茄子、蛤蜊汤等妈妈喜欢的菜肴。
“咦,今天是怎么了?真奇怪,一定是另有企图吧?”一看桌子上丰盛的饭菜,妈妈就敏锐地看穿了我的心思。
“没有的事。”我不住地搪塞。当然,如果真的没什么事,我不会如此大献殷勤。估计妈妈的心情进入最佳状态时,我提出了上电视的事情。
妈妈刚才还圣母一般的脸,此刻立时变成了般若鬼面,接着便说出上述台词。
“为什么就不行呢?”我把筷子狠狠地摔在桌子上。
“不行就是不行!”妈妈又换上毫无表情的铁面,默默地往口中送着我做的烧茄子。
“哪有这样不讲理的!为什么不告诉我理由?”
妈妈放下筷子,把眼前的饭菜推到一边,双肘支在桌子上,探过身来。“双叶。”
“说吧。”我稍稍朝后缩了缩身子。
“你刚开始要在学校乐队演唱的时候,妈妈曾说过一件事。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?”
“学习和家务都要好好做……”
“还有呢?”
“不要轻易和乐队的男人厮混到一起……”
“还有一件吧?”妈妈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我。
我叹了口气。“不当职业歌手,也不上电视。”
“没错。这不记得很清楚嘛。既然这样,我就没必要再解释了。”
“等等。”妈妈正要恢复碗碟的位置,我阻止了她,“虽然是有那样的约定,可情况不是变化了嘛。如果只是一个高中生,刚在乐队里混了两天,就嚷着要做职业歌手什么的,把别的事情都丢在一边,这当然不像话。可我现在已经是大学生,二十岁了,能判断自己的事情,也知道职业歌手能不能做下去。”
“哼!”妈妈反复打量着我,“就凭你那样的歌,也能成为职业歌手?”
“我有这个自信。”
“好,那可恭喜了。我看环境厅马上就会发火,控告你到处制造噪音。”
“哼!您连听都没听过,凭什么就这么说!”
“不用听我也知道,你终归是我的女儿。”
“我和妈妈可不像。您平时不是总这么说吗?”
“可是,你爸爸也是五音不全。哎,可怜的双叶,只有遗传这一点是让人无能为力的。”妈妈咯吱咯吱地嚼着凉拌芹菜,吃完后又严厉地盯着我,“反正就是不行。”
“妈,求您了!”我只好死缠烂打起来,“这一次就先让我去吧,就这一次!光是为了拿到节目的出场资格,人家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过预选呢。”
“就连参加预选赛,我都不记得曾答应过你。”
“所以啊,我也没想到能进入下一轮不是?可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,也不能白白这样浪费了啊。行不行,妈,就一回!如果我真的像妈妈说的那样没有职业歌手的实力,第一周肯定就被刷下来了。”
“你肯定会被刷下来。”妈妈冷冷地说道,让人难以相信她竟会对自己的女儿说这种话,“我是不会让你在全国观众面前丢丑的。”
“不就是上上电视,有那么严重吗?”我提高了嗓门。
妈妈闭上了眼睛,瞬间过后再次睁开时,眼神已变得咄咄逼人。
“我一直那么迁就你,你想做什么我都没管过。今后也一样,只要不太出格,我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就算是你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回家,只要你喜欢,想结婚也行,怎么都行。所以,你能不能就听妈妈这一回?我不是在逼你,只是想让你过普通人的生活。唱摇滚并非不好,只是,我只希望你能当成一种爱好,不要抛头露面。”
“难道我抛头露面就会出事?”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。
“如果我回答是,你就会答应放弃?”妈妈放下了筷子。看上去,她倒是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样子。
“就您这点理由,我没法放弃。”
“别做梦了!”妈妈站起身,说了一句“吃完了”,就进了隔壁房间。之后,无论我再说什么,她都如铁石一般沉默不语。
唱歌的时间也就三分钟左右,前后自然还有一些早就与主持人商量好的对话,都是彩排时演练过多次的内容,因此我几乎不假思索,只需动动嘴唇就行了。无论是谈话的时候,还是唱歌的时候,究竟是哪一台摄像机在对着自己,我到最后都没能把握好。但结束以后谁也没抱怨,所以大体上应该还过得去。
评委给出了评定,第一周我们通过了。在导演的授意下,我们欢呼起来,同时我也在侧视着荧屏上自己的特写镜头,心里一个劲地祈祷别让妈妈看到这个节目。她今天应该值夜班,但仍不能让人完全放心。医院的护士室里只怕也有电视,再说,就算是护士,或许也会看夜间的音乐节目。
节目结束之后,又同导演略一商量下次的节目,我们终于解脱了。此时已凌晨一点。乘坐着宽太驾驶的客货两用车,我们打道回府。
“成功喽!”过了一会儿,阿裕感慨地说道,仿佛喜悦这才融入身心似的。
“我早就觉得没问题,但还是很高兴。”副驾驶座上的智博从容地说道,接着扭过头来,“这都是双叶的功劳。”
“不全是我一个人的。大家都很棒,棒极了!”
“倒是没出什么大的差错。”阿裕满意地说道,“但就我们几个的演奏水平还远远不够。双叶,今晚你的声音发挥得太棒了,就连评委都连连夸赞呢!”
“多亏了双叶,全是双叶的功劳。”手握方向盘的宽太也通过后视镜投来视线。
“谢谢。”我轻轻一笑,将身子埋进座位。
最终决定要上电视,仅仅是在三天前。与其说是下了决心,不如说是没有了退路。其他成员都不知道我和母亲之间的约定。既然参加了乐队,就要努力成为职业歌手。并且,我也真的如同所下的决心那样,非常渴望能梦想成真。我绝不会放弃眼前这个大好机会。
尽管如此,我心里依然阴沉沉的。妈妈严厉的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我的脑海。为什么妈妈就那么讨厌我抛头露面呢?
事实上,为上电视的事情发生争执,这已不是头一次了。初中三年级时,我和班里的朋友要去参加一个团体智力竞赛节目。当时母亲也强烈反对,理由是那样会妨碍我考试复习。我说想要那个奖品CD机,很想出场,结果第二天妈妈就带我去了秋叶原,为我买了一台CD机。妈妈大概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有怨言了。虽然没有了怨言,我心中却留下了疑问:难道CD机就不会影响我的学习吗?
抛头露面就会出事?我不相信,但从母亲认真的神态来看,似乎并不像在开玩笑。挥之不去的疑虑,和打破与妈妈的约定的后怕,让我今天一直忧郁不已。为吹散这种阴霾,我索性在正式演出时纵情歌唱起来,没想到竟然成功了,真是讽刺。
宽太一直把我送到位于石神井公园的公寓。其他伙伴也全住在沿线。我们是高中同学。
我在智博的邀请下加入这个乐队是在高二的时候。没错,就是它!最初排练的时候,我就忽然感觉到,自己终于找到了长期以来一直追求的东西。当时我还加入了排球社,但总觉得缺少点什么。那缺憾居然就在这里。
“由于小林双叶的加入,我们已经变成了完美组合。”当日的排练结束,智博就在咖啡店如此宣称。
我们在确认了周围没有辅导员的监视之后,举杯畅饮起来。
就这样,我放弃了排球,一头扎进了乐队,但妈妈仍附加了从前的条件。这件事我也曾对同伴们提起过,他们并没怎么在意。
“以不当职业歌手为条件,哈哈,真不愧是双叶的老妈啊!幽默。”智博的一句话让阿裕和宽太都笑了。
的确,当时我做梦都没想到能成为职业歌手,顶多也就想在文化节之类的场合露露脸。可是,当我们全部进入大学之后,乐队活动也随之正规起来,自然而然就谈起具体的梦想:要是能靠这个混口饭吃就好了,倘若能办场音乐会该有多好啊,等等。
于是,梦想变成了这一次的挑战。
智博等人或许忘记了我与妈妈的约定。就算还记得,大概也会觉得无关紧要。也难怪,因为就连我也这么想。
倘若我提出放弃乐队,他们究竟会作何反应呢?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深感兴趣的实验,但我终究没有开口。
我和妈妈住在一幢二层公寓的二〇一室,从电车站步行只需十来分钟。家中没有像样的家具,也没有来客,所以两居室已经够宽敞了,南向的阳台可以望见绿茵萋萋的石神井公园,舒适极了。
打开门,看到玄关处放着妈妈的深棕色皮鞋,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。不是说上夜班吗?应该早上才回来啊。
我蹑手蹑脚地经过妈妈的房间,到厨房喝了杯水,之后再次返回,轻轻打开妈妈房间的拉门。妈妈正盖着被子,脸朝着里面睡觉。宽宽的肩膀从被子里露了出来,仿佛在向我展示着愤怒。
既然睡了就不用再叫起来了,我小心地关上拉门。可刚挪动了约五厘米,妈妈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:“回来了?”
我顿时如遭电击,身体颤抖起来。“啊,吓死我了!还没睡啊,不是说上夜班吗?”
“变动了。”
“啊,是这样……”
我很想知道妈妈究竟有没有看电视,可一时想不起确认的办法,便默默地望着妈妈的后背。对面又传来声音。
“你打算下周还去吗?”
我立刻明白了是上电视的事。终究还是看了。可是,听上去似乎也不那么生气啊。不不不,暴风雨前的平静,这种情况极有可能发生。
“是想……”我战战兢兢地说着,眼睛注视着盖在妈妈身上的被子。只觉得她会一下子跳起来,气势汹汹地扭过头。
可我想象中的情形并没有发生,妈妈只是冷哼了一声,然后说道:“没事的话,帮我关上吧,冷。”
“啊,对不起。”尽管并不觉得这个季节会寒冷,我还是准备照做。还没等我的手碰到门,妈妈就叫住了我。
“双叶。”
“啊?”
“你的歌,不一般。我改变对你的看法了。”
这太意外了,一时间我竟说不出话来。
“谢谢。”尽管觉得这样有些滑稽,我还是边说边朝背对着我的妈妈鞠了一躬,然后才把拉门关严。
回到自己的房间,换上睡衣,我忐忑不安地钻进被窝。妈妈看起来没有生气,我开始推测起理由。说了多次仍然不听,终于对女儿厌弃了?抑或是我的歌好得远远超过了预期,妈妈甚至不忍心再阻止我成为职业歌手?
什么结论都还没出来,我已被睡魔攫走。在进入梦乡之前,我还在模模糊糊地想,妈妈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强烈地反对。
但一小时之后,这天真的想法便崩塌了。
嗓子渴得厉害,我醒了过来。爬起床,手刚碰到门把手,立刻又缩了回来。从几厘米的门缝中可以看到餐厅的一部分。
妈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,望着餐桌,却什么都没在看。我凝视着她的脸,顿时怔住了。那里分明挂着泪痕。她一脸虚脱的表情,如人偶般一动不动。
我还没有乐观到认为妈妈之所以这样和自己毫无关系。我连喉咙的干渴都忘记了,又回到床上。
我做的事情究竟能有多糟呢?只是上了一下电视,大声唱了回歌而已。
为什么会让妈妈如此痛苦呢?
不可思议的感觉在脑海里萌生。以前也曾有过这种感觉。这绝不单单是一种幻觉,我还有更清晰的记忆。思考了一会儿,我忽然想了起来。对,就是那时的一件事。
很久以前,有一次妈妈也曾流露出如此悲切的表情。那是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,似乎是我们刚搬到这条街上不久。
有一天,我在学校受到了同学的欺侮。带头的是一个住在附近的女孩。她领着一群同班的伙伴从两侧围过来,用手指着我。
“大人不让我们和你玩,要我们不许接近小林阿姨和你,这可是我妈说的。我说得对不对,嗯?”
周围几个人点头附和。她们都是住在同一町内的孩子。
“为什么就不行呢?”我反问道。
那个女孩获胜般挺起胸,骄傲地说道:“因为,你没有爸爸。不是说你爸爸死了,而是从一开始压根儿就没有。这都是我妈说的。所以不能和你玩,说是你不正经。”
“不正经”的意思,一个刚入小学不久的孩子能理解多少,我实在怀疑。大概是在家里时,他们的母亲说过那样的话吧。这段对话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。那个小林,听说根本就没有正式结过婚。嗯,没错,一个未婚的母亲,虽然不知道是干什么的,但肯定不正经。风尘女子?或许吧,估计就连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。真讨厌,附近竟住着这么一户不正经的人家—恐怕大致是这种情形。
那天,我哭着回到家,一看见妈妈就迫不及待地问:“妈妈,我不正经吗?难道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有爸爸就不行吗?”
妈妈听后沉思了一会儿,然后抬起脸端详着我,爽朗地笑了。“双叶,这样的坏话别去理它。因为大家都在羡慕你。”
“羡慕我?为什么?”
“那还用说,自由呗。要是有爸爸,可就一点都不自由了。什么举止要端庄、要像个女孩子样之类的,烦死了。这么烦人的事妈妈说过一次没有?”
“没有。”
“对吧。没有男人最好了。他们忌妒这一点,所以就老是找碴。明白了吗?”
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。“明白了。”
“好。明白了就好。”妈妈两手捏起我的脸颊,骨碌碌地摇晃着,“下次让人欺负了再哭着回家,妈妈就不让你进门了。不管对方是谁,都要和他战斗。没事,受了伤妈妈给你治。对你的朋友们也要这么说,就说妈妈是护士,会治伤,用不着手下留情。”
妈妈以惊人的魄力为我鼓起了勇气。
可是,那一夜我却看到,铺被褥的时候,妈妈双膝跪在榻榻米上发呆,连我从浴室里出来都没有注意到,只顾凝望着远方。她在流泪。看到这种情形,我不禁退回到浴室。伫立在洗衣机旁,我稚嫩的心中已经确信—关于我的身世,妈妈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。究竟是不是关于父亲的事呢,我倒没有想到这一步。
刚才妈妈的样子和那一夜的情形一模一样。
那么,难道今夜的事情同样关系到我的身世,是它让妈妈痛苦吗?莫非因为我上了电视,潘多拉的魔盒就会被打开?